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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梦

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可能是个会跳伞的人:我不喜欢失重,不喜欢风险,有点恐高,之前几次坐过山车都头疼了将近一整天。然而生活是戏剧,人是戏剧里的小丑,从头到尾做着前后矛盾的事情,逗得自己发笑。一条关于跳伞的 post 让我发现,虽然跳伞不算是我“会去做”的事情,但确实是一件“可以做”的事情。之后的时间里,这个想法似乎有些开始脱离我的控制,我体会到了《盗梦空间》中那段描述。

An idea. Resilient, highly contagious. Once an idea has taken hold of the brain it's almost impossible to eradicate. An idea that is fully formed - fully understood - that sticks; right in there somewhere.

跳伞这个想法在我脑中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我开始看别人体验跳伞的视频,开始逐渐了解跳伞作为一项运动的进阶之路。最终,我选了一个晴朗的工作日下午,真正地安排了一次双人跳伞,去做这件之前自己无法想象自己会去做的事情。

这整段经历注定是和所谓“理性”、“逻辑”无缘的。还记得起飞的那段路,我和教练面朝机尾坐在一架老式塞斯纳的机舱里。机舱狭小且简陋,光秃秃的铁板上卡着裸露的布线,铁板的缝隙还透着外面的风。推出,滑行,略微等待后进入跑道。在滑行道上碰到其他飞机时,飞行员似乎也只是用眼色决定了一下让行,一切随意得好像是坐在一辆皮卡的货箱里在田野上兜风。随着飞机引擎粗糙的轰鸣声逐渐升高,我们被带离地面。虽然简陋,但空中的飞机出人意料的平稳,地面的建筑物逐渐远去,Santa Cruz 的沙滩,海浪和地平线从窗户的下沿浮现出来。

Cessna

在飞机在盘旋爬升的这段时间里,我有了一种很特殊的感觉。这个机舱,和即将到来的跳伞,是一个超越我的生活的空间。起飞前的我活在自己早已习惯的舒适区里,而降落之后的我也将要重新回去。我在舒适区中总结出了无数能够优化事情结果的生活规律,并且因为规律的存在让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变得接近下意识。而机舱里的这个时空有一点像我之前从慕尼黑离开时经过的火车站:它连接着两段我所熟悉的空间,却并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段,就仿佛在平平淡淡的生活里做了一场没头没尾,荒诞怪异的梦。梦里没有永恒的规律,也不需要去学习或者总结任何东西以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在这个架空的世界里,只需要仔细看,仔细听,以及,不要忘记。

所以跳出机舱的一刻,也不可以闭上眼睛。

dive

舱门打开后,我们转身将脚踏出舱门。双人跳伞并不需要学习很多东西:出舱时手握肩带,仰头,并且脚抬起不要碰到任何东西就可以。作为学员的我并不能自己完成跃出机舱的那一步,但做完这些操作,我和飞机已经没有任何接触了,这个悬空在“落地窗前”的视角就是我在跳伞中给自己定义的“决定性瞬间”。教练带着我飞身跳下的那一刻,我不觉得是自己下坠,反而觉得是世界和风在自己在向我冲来。蔚蓝的天际线和海洋融为一体,我乘在狂风之上。这个角度看世界有一种未曾见过的鱼眼镜头视角,仿佛外界的一切东西都被包裹在一个凸透镜之中:带着弧度的地平线,透亮的空气,以及午后的白日在空气中透出的奇幻的光。这段开伞前自由下落的时间是我整段旅程中最为喜欢的部分:无迹可寻却有一种光怪陆离的美妙。呼啸的风裹挟了我的所有听觉和触觉,提示着我正在高速下坠,但四周的景色却看起来像是静止。不同感官的矛盾让这段经历显得格外超越现实,直到主伞展开,肩带收紧,突然的减速让风声瞬间减弱,四周突然的安静将人拉回原本的世界。

跳伞不允许佩戴任何饰品。我本来想贴一个 Ellie 的纹身,但起飞前一天因为没看说明书把纹身贴给贴坏了。我也不想留下一个毫无个性的视频,于是在跳伞前用记号笔在手上写了句 "Don't Panic",致敬那位被 Elon Musk 发射到太空中的 Roadstar 假人驾驶员。写的时候只是一时兴起,但落地以后的我感觉当时没经过太多思考写下来的文字出人意料地非常地合适。在一个疯狂的梦里,我会发现一点点来自上层世界的信息。即使上层世界的人的生活平淡无趣,但在能传送的唯一一条信息里,他送来了一点点祝福,并带着一点点的浪漫。

Don't panic.

网上分享经历的人说,跳伞会改变一个人的世界观。在之前决定跳伞的过程中,这是说服我的一个理由:我觉得我确实需要找个机会重置一下自己。然而落地的瞬间,我的第一反应反而是:“我觉得自己好像没怎么变。跳伞不过如此,它还不足以我悟出点什么,改变点什么”。

过了那么几天之后,我才觉得我也确实有了一点细微,却和之前不同的想法。好像像小丑那样自相矛盾也是一件不错的事。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不一样的生活。跳伞这个让我觉得可笑的想法反而将我带进了一种截然不同,或许,也是潜意识里更喜欢的生活。